Saturday, October 1, 2016

Exlibris


網誌藏書票

父母九十多歲。父早已不良於行,母則年初病後開始走不動。他們的認知能力已不高,精神較好時也僅能認出我們一輩,遑論孫或曾孫輩了。

由於走不動、起居要扶持及坐輪椅,不得不找外傭。為了騰出空間供外傭住宿,父親那些陪伴我們童年、青少年的大量存書不得已要割愛。兄弟妹各人唯有各取部分所愛拿回家。

看著一箱箱舊書將要搬走,雙眼不覺間濕了。父親仍在,但幾乎沒有認知,與人溝通十分困難。這些書大部分屬上半世紀,伴隨了他大半生,它們的遠去,算是一種「生離」吧。


我取了大概二十本,多已被蟲飳。其中有三數本比較特別,因書內面頁不僅有父親的圖章印,還貼上藏書票。

藏書票 exlibris 源於拉丁語,是藏書的意思。中國文學界於1930年代初開始普遍使用,散文家葉靈鳳當時寫下:「藏書票的本身,正和印章的鐫刻一樣,另有著它自身的趣味。」

父親的藏書票原來有兩款。其一,左面繪有輪船、火車,右面繪有一把小火炬,火炬上留空白供藏書者填上日期地點等資料。其二,是一壯健裸男背向視者,坐在烈焰前。後者是父親手繪的,因我小時曾看過原稿,也看過他其他一兩幀鋼筆畫。



父親唸過中學後,便如當時一般人做法,輔助爺爺搞生意。由於工作忙碌,很少在家。然而,骨子裡他依然是讀書人,直至十多年前櫃上還不時出現新書。

他也懂水彩畫。那是我小學時,一個假日下午發現的。夏日炎炎,我正為翌日到期的一幅水彩畫趕工,畫的是河邊的一座小屋,旁邊有樹,綠草如茵。那天他不用上班,在我身旁看了兩看,便技痒拿起了我的畫筆往畫裡塗。他一面運筆如飛,一面在我耳邊說著色彩漸變、明暗分界應該如何處理的方法。不旋踵畫便完成,一看之下,依然是河畔、小屋、翠綠,但原有的本體幾乎不再存在,換來的是十分強烈的空間感,和色彩的不斷變化。

翌日,我的畫貼了堂,是班內的唯一一幅,而日後的畫也很少不穫貼堂。

那天貼堂的畫當然不是父親的手筆,是他著我依照他的方法,重新在白紙上再畫的。

父親和我在美術上的互動,就只有那下午的短短一句鐘。那些年,男生要唸理科,我不是例外,也就代表與美術告別。

我想,近日重拾畫筆,就是想重現那夏日那一刻,奢望時空逆轉吧。



2-10-2016

〔作者保留版權〕

參考

陳子善,現代作家與藏書票>,明報2016828日,p.21