網誌: 大生圍手記
長文慎入!
這篇文章是應「藝術到家」的邀請,替由香港觀鳥會牽頭、在新界大生圍舉行的<塘食源野藝術節>撰寫,掛名「文字人」,實在是浮光掠影。
“魚塘” 、“村屋”、“塘面如鏡”、“睇日落” 、“水天一色” 、“白鷺飛過…. 靚絕”,這似乎出自導賞員口中的說話,你會誤以為代表大生圍的蘭姨也會如是說。
一百位訪客中,可能有九十九位會認同以上對大生圍的描寫。甚至有人不相信這竟然是香港。在網上看到數年前的沙龍照,充斥著伴隨那裡魚塘的顏色鮮豔小屋。
大生圍位於新界西北后海灣地區範圍內。位處后海灣地區中央的是米埔沼澤區,而該沼澤區的大片濕地,為不少水鳥及候鳥中途停留的熱點,並同時養活多種生物。由於這些原因,該沼澤區連同后海灣內灣及四周部份魚塘於1995年被列為「米埔內后海灣拉姆薩爾濕地 (Mai Po Inner Deep Bay
Ramsar Site)。濕地以外五百米範圍的后海灣其他地區則被列為后海灣濕地緩衝區,用意是保護拉姆薩爾濕地的生態完整。
大生圍位處米埔的西南,屬上述緩衝區的一部分。緩衝區內大部份為鄉村,村內有大小不同的魚塘和及基圍,從前村民皆以養魚或耕作為生,但隨著社會發展,已今非昔比,部份村落已經荒廢,而餘下的亦已失卻漁耕的特色。大生圍算是異數,仍然有不少村民居住,操作魚塘的數目達數十。
大生圍的知名度,數年前登上高峰。那是拜那年天氣較乾罕所賜,抽乾了水的魚塘經過曝曬,產生龜裂,在這式樣上又點綴著不規則、不同大小的圓坑。當時的新聞報道、網上貼文,驚嘆之餘並稱之為月球、火星地貌。
查實,龜裂產生的六角形狀(也有四角、五角狀的),是泥土失卻水分後的物理現象。過程就是如何以最少物料填滿最大面積:我們常見的例子是肥皂泡、蜂巢等,均為大自然最經濟實用的安排。至於龜裂式樣上間中出現的圓坑,則是由鯽魚早前產卵時形成的。先天缺水的地方(如月球),絕不會出現那些所謂地貌。
那次事件經報道後不久,一天內竟有二百多人蜂擁而至,部分帶來大小攝影器材、腳架,擾攘一番。有些對環境並不友善,隨意踐踏,處處遺下廢物。村民當然不習慣如此場面,頗有反應。
反應的結果,可間接在網上觀察覺得到。那些顏色小屋的照片,近幾年好像是減少了,甚至消失。(僅餘的一、兩間,未入村時可見到,相信目的是讓人知道,不用入村也可拍到沙龍照。) 那天在蘭姨引領下走上村公所的天台,見到好些村屋的色調已跟以往不同
--- 或是褪了色,或是乾脆換了顏色。可能村民已感到不勝其煩 --- 那天留意到,村內每出現人數稍多的陌生人,便有村民趨前打招呼看個究竟,雖然語調是溫和的。
蘭姨是長者,是大生圍村民第三代。約上世紀二三十年代,村民開始種植稻米。到五六十年代,部分人開始在附近的灘塗建造基圍。基圍設有閘口,借助潮汐,從外引入魚蝦苗,一時形勢頗好。然而未幾,由於人口增長,稻米生産不足,修建基圍成本又高,蘭姨十來歲時,家中生計無著,便走進市區紗廠打工。工餘時,她趕上潮流,上夜校學懂了英文。跟她談話,就像一般香港人,可中英夾雜。
圖一:蘭姨在村公所天台上
之後,蘭姨與村內人結婚,於是又回到大生圍居住和工作。
其實,現在的大生圍不是以往的大生圍,而是昔日村民暱稱的「玻璃圍」,偏處原村的一隅。事緣七十年代,村內魚塘農地為發展商大手收購,建成五千多幢洋房的「錦繡花園」。原村民被迫搬遷,由發展商在玻璃圍的一塊土地興建石屋,以安置他們。
在此,不得不披露一件往事。原來我,出於年少無知也好,出於浪漫情懷也好,出於一嘗開荒牛滋味也好,竟然曾經住進錦繡花園並待了幾年,又竟然對周遭發展的來龍去脈一無所知。惟獨因工作關係接觸到一些文獻,知道那裡既屬低窪地帶,建造大量混凝土工程的後果,必然是將雨水排放到鄰近地區而引發水浸。政府嗣後改善受影響地區的防洪設施,遂從魚塘中挖掘河道,隔著河遠一邊是南生圍,河這一邊便是現時的大生圍。
這裡,我就像那些不知就裡、人云亦云便闖入魚塘遊覽拍照的不速之客,或多或少難免被指控為破壞過程中的一分子。
緣起緣滅,「闖入」,我們會想起鄉郊入侵城市,越來越多人從鄉郊走進城市,是全球大趨勢。大生圍村民面對的情況卻是逆向,是城市入侵鄉郊。面對城市人、社會上層建構由上而下從摩天大廈俯瞰地面如螻蟻的人群,無論前者如何苦心為城市發展作規劃政策
(strategy) ,村民、下層蟻民只能從下而上仰視,從而總會我行我素,就一己所需,走出獨特的途徑。這與生存無關,而是久而久之,每人都因為感受到來自現代化城市的壓抑,而潛意識地尋找應對策略 (tactics) ,務求創造物理和心理空間以表達自己或證明自我存在。[1] 於是面對城市來的遊客、拍友,村民的對應就如上述
--- 減少曝光率,轉低調,對入村的陌生人表達較多關注。
大生圍幾歷從泥灘到稻田,到基圍,魚塘經營,足有百年。(期間也有村民經營過遊樂場、工廠、車場、貨櫃場等,不贅。)
未來,面對的挑戰不少;長遠來說,不少人會擔心圍村[c1] 的將來。
上世紀七十年代村民遇上迫遷,搬到原村的一隅,當時有百多戶,現今餘七十多戶。蘭姨的五名子女中,只有一人住村內 --- 早前蘭姨抱恙,也是親人從外駕車入村接送入院。另一位村民根叔,九十多歲,待客十分熱情。他擁有數個魚塘,除了日間有一名助手擔上飼養魚蝦的粗活,其餘時間起居飲食,就只得自己一人,他的子女孫兒都不住在村內。每被問及他們,根叔都顯得不熱衷。他的屋外顯眼地掛了幾幅寫上紅字的白幡,訴及其魚塘產業,令人感受到他的財產正受到威脅。
另一項挑戰,則是魚獲的銷量有限。受財力所限,漁村的產出難與人競爭。雖云其魚塘經漁農自然護理署認證,魚獲亦有「優質養魚場計劃」的標籤,但價格上仍需與質量及不上的比拼。由於銷量不高,有些售賣點更將漁村的出品與外地入口貨一拼販賣,令村民徒呼奈何。
這在在都是替大生圍的持續發展劃上問號。村民面對的都是實際問題,每一步均費思量,因牽涉到取捨、平衡。
其實,不速之客,除了遊客、拍友以及我等城市人,還有水鳥及候鳥。一直以來,魚塘是它們尋找食物的好地方。對村民來說,它們當然是不受歡迎的天外來客,不時在消費村民的魚獲和魚苗。這矛盾、利害衝突如何解決?
那天拜訪根叔途中,看到村民正用機器將魚塘的水抽走。原來,2012年起,香港觀鳥會在新界西北展開「香港魚塘生態保育計劃」,與當地養魚戶合作管理超過六百公頃的魚塘。參與計劃的養魚戶需在一年內,將魚塘的水位降低並維持至少七天,提供淺水環境方便雀鳥在魚塘內覓食,同時不得設置任何危害牠們的裝置。完成協議後養魚戶可獲得定額管理費用。
這是經過斟酌、權衡後雙贏的安排。養魚戶得到補助,又可與雀鳥共存,達到保育目的。將魚塘的水位降低,原來已是既定動作。每年收魚獲之後,養魚戶便會放水曬塘。待魚塘的水抽乾後,便挖深及曬塘,讓太陽光的紫外線消除塘底的魚糞細菌,為下一造養殖作準備。
圖三:村民利用枯樹造的作品,供放置物品
那天觀賞魚塘,看不到顏色鮮豔的小屋。代之而起的是散落在阡陌上,三數件不甚顯眼的「藝術」小裝置。這些小裝置不乏吸引力,路過的人會停下來,推敲它們是什麼、如何製成、目的為何。原來有部分裝置出自村民手筆,有部分則是村外藝術家的作品。後者由於就地取材,也回歸土地,拍攝記錄之後大多湮沒於大自然。所有作品或具實際用途,或隱喻社會現實,有些更不過是玩味性質。總之,令人趣味盎然。
圖四:椰殼造的碗,蘭姨的家翁手製,雕刻細緻
最令人駐足的,是魚塘間較廣袤空間上、從遠處便可看見的一幢孤獨小屋 --- 藝術家繪的風景畫,佔上整塊牆壁,與近在咫尺的魚塘景色相呼應。風景畫選色並不煽情,沒有喧賓奪主,反而隱隱地透出一絲低調、令人遐思的氣息。自忖,這不就是漁村這幾年來的縮影?
圖五:藝術小屋
原來,2018年以來,觀鳥會便與「藝術到家」合作,結合了藝術與生態保育,讓大眾了解本地漁業及魚塘生態的重要。除了以上提及的藝術品創作,活動還包括藝術家駐村、戶外藝術展覽、生態導賞、工作坊等,並舉行每年一度的魚塘藝術節,村民亦有參與。此外,亦曾將部分作品和文獻紀錄帶回市區,進行展覽,以廣傳藝術可與生態保育融合的信息。
對了,魚塘、顏色小屋是上層建構和媒體有意無意間吹捧的對象。漁村過去給人的印象,異化成為「奇景」(spectacle),成為傳媒、宣傳和普及文化消費的一部分,出現一種主僕、控制/被控制的關係。[2] 這幾年村民們所做的,包括引進保育和藝術,不外是對上述奇景的一種自然反應。
初來漁村,會覺得村民有些拘謹。不用說,建立友情,不是一時三刻的事,遑論一般遊客、拍友、或是蜻蜓點水式的人(如我)。這幾年,透過磋商、合作,觀鳥會和藝術工作者已明白村民們內心怎樣想,並已有一定相互理解。遇上熟悉的面孔,村民路過會打招呼,又停下來問候一兩句,甚至有村民準備飯菜,擔心他們只顧工作而餓壞肚子。你也會聽到準備入村的工作人員,為著帶些什麼手信給村民而躊躇,因為他們受到的款待,實在難以回報。人員入村,往往匆忙得只有半天,但總會有人爭取些少時間留下來與村民聚舊。這在在體現了一份現今社會罕見的情誼,大家都暗自珍惜。
這裡與城市很不同。城市人口多,但在街上,難得與路過的人說兩句。村裡人少,然而任何人都跟你打招呼,說不定談上半天。在村內,你可以孤獨,但不會被遺忘,不會感到寂寞。
我誠心祈求他們將來不再受無謂的干擾,能夠坦然的挺下去。
14-3-2021
參考:
[1] M d Certeau, The Practice of Everyday Life (Chapter VII - Walking in the City),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, 2011.
[2] G Debord, The Society of the Spectacle, Zone
Books, 1995.